也见长安

江湖再见

【蔺苏】六欲 第五回:身

身 

 

 

梅岭这个地方,落雪的时候最好看。

 

这句话是梅长苏说的,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和蔺晨在梅岭底下的茶馆里头喝一杯茶。北地哪里有什么好茶叶,不过是普普通通一碗大叶茶,好在是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,茶水上头热气蒸腾,也就让人把那些个涩味看的淡,只求暖一暖身。

 

从他们这个位置往外看,大抵恰恰好能望见梅岭的山巅。

 

苍山负雪,明烛天南。

 

蔺晨说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时候他还年轻的很,毛头小子初出茅庐,一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德行。他从琅琊山一路往北去,一城一城的路过,见过人间繁华。又到了这梅岭下头,远远看过一眼赤焰军招张的帅旗,再往北去越过梅岭,就是无边的荒漠。

 

到晚上的时候大漠里的月光特别清亮。

 

蔺晨往后一靠,两条腿往桌边上一架,扇子哗啦一开又合上,拿着那扇柄在桌沿上敲了敲:“往前数,这地方我来来回回了三次,也就那一回,好好赏过此地风光。”

 

梅长苏半真半假说了句,可惜。

 

第二次是蔺晨随军往北去,身上着了他这辈子都不会穿第二次的铠甲,那次他还一直想回去和那小皇帝好好说说,这铠甲制式实在太丑,也亏得他风神如玉的,还能穿出来一身的气度。那个时候他头顶上是分外招摇的帅旗,帅旗上头绣着一个梁字,朔风一吹呼啦呼啦作响。

 

而他一抬眼,看见的就是梅长苏。一匹马的距离,他蔺晨也懒怠上前,就那么不紧不慢的跟着。偶尔扯着嗓子喊他一声儿,等着梅长苏一脸不耐烦的回头:“蔺大阁主又有何指教啊?”

 

蔺晨笑的特流氓:“想你了。”

 

格外的不害臊。

 

其实蔺晨特别喜欢看梅长苏回头时候那样子,三分的不耐五分嫌弃,偏偏就有那一二分的小期待混在里头,一双眸子特别亮,还好看。

 

后来安营的时候蔺晨蹭到梅长苏旁边问:“梅将军是打算把我的帐子安在那儿啊?”

 

那时候梅长苏还和蒙挚商量着些零碎事情呢,懒得搭理他,随口说了一句蔺大阁主开心就好,结果一回帐子就看蔺晨已经躺他床上了。躺的特别风流,手在那儿掀着被子拍着床榻:“愿荐枕席。”

 

梅长苏把手里头拿着的什么文书之类往案几上一放:“来者不拒。”

 

……进来送药的黎纲眼又是一瞎。

 

这叫什么来着?上联愿荐枕席,下联来者不拒,横批臭不要脸。

 

那次行军路过梅岭,他蔺晨也那么远远的望过这条绵延而巍峨的山脉,偏偏整军之中无人提及,且装聋作哑,把这里当成个籍籍无名的地方。于是乎蔺晨单单对着梅长苏问说:“可要一祭?”

 

梅大将军说了,行军路紧,哪有停留时间,待得日后得胜归朝时候,再来祭拜不迟。

 

说的特别坦荡,一点儿心虚都没有。

 

给蔺晨笑了个牙不见眼,心里头特别满足。完了好半天回过味来了,这小没良心的是吃死了他。

 

得,反正他乐意。

 

到了这次,便是蔺晨第三次见这梅岭。

 

“我还以为你会挺喜欢这个地方。”这一句话给梅长苏说的有几分的理所当然,暗搓搓还有点儿你这人忒不识货的意思在里头,他伸出手粗粗比划了一下:“不是梅岭,往北去,那片大漠。”

 

蔺晨听了就乐:“我是挺喜欢那个地方。大漠走马快意的很,二十多年前那样跑过一次马,至今难忘。”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:“可是喜欢又如何,这世上良辰美景那么多,我看都看不过来,难不成还要我在这里如何难舍难分么?”

 

“所言极是。”梅长苏给他说了个服气。

 

蔺晨这个人啊,恨不能把这世上每一寸的地方都走遍,却鲜少肯有半点停留。每一处都分了他的一分情去,却又未必当真能落到他心里,就那么不痛不痒的过去,也开怀,还不会伤心。这聚散二字,他最不在意。

 

可梅长苏不一样。

 

这个时候茶楼里头说书的那人把那醒木一拍,说到了尽兴时候,讲说当年这地方的某个少年将军如何如何,拉长了声调吊着个嗓子,一句话说出了千百种的意味,钦慕掺了三分豪烈掺了三分,混成个独一份惋惜,偶尔还唱上个两句来,也歌不成歌,调不成调。

 

梅长苏轻巧的笑了笑,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尘灰:“陪我上山吧?蔺阁主?”

 

“怎么,不把那故事听完了?”蔺晨懒洋洋的跟着站起来:“我倒还蛮想多听听的,这可跟你自个儿说出来的不一样啊,听着还挺有意思。”

 

“他都快把那姓林的小将军吹成武曲下凡神将再世了,你听来干嘛?”

 

“听来嘲笑你啊!”蔺大阁主理所当然。

 

梅宗主有点儿可惜手边怎么就没有书,要不然分分钟摔他一身。

 

林殊其实挺喜欢听说书的,往那茶馆里头一坐,难得能老老实实不作妖一个下午。只不过年岁久了,到了连自己都变成故事中人的时候,也就觉得无趣。

 

……还不如听蔺晨扯淡来的开心呢不是。

 

那说书人来来回回说的那些事,故事里头那些人啊无非是聚了散了兴了亡了,千万种故事变成一样的结局。当年济济一堂的一条长桌把盏大笑的满眼望过去皆是知己的,几个年头一过就跟蓬草一样,散个干净。

 

都是这样的故事。那个关乎林家小将军的故事,也是这个样子。

 

梅长苏给蔺晨搂怀里头,两人一马沿着山路慢悠悠走。梅长苏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蔺晨说点儿旧事,说多了蔺晨就嫌他啰嗦,他不说蔺晨又嫌他无聊,气的梅长苏伸了手在蔺晨腰间掐了一把,却没成想自个儿就在人怀里头呢,蔺晨给他一折腾把人一紧可劲儿往他耳根子那儿吹气,直把梅长苏从耳朵根到脸颊臊了一片红。

 

那个时候的很多故事说起来都嫌乏味,梅长苏爱说当年的聂铎其实有意思的很,成日被他捉弄气的牙痒痒想揍他,结果碍着个林燮的面子忍着不动手。蔺晨就在那儿说啦你爹能是个护短的人吗不像啊?梅长苏咬着后槽牙在那儿笑,他说那能啊,他爹知道以后拍拍聂铎的肩膀说,想揍就揍,别客气。

 

笑的蔺晨差点摔下马,好不容易稳住了,把他自个儿下巴垫在梅长苏肩膀上说:“我猜猜啊,你这个人吧,心眼小的很,睚眦必报,聂铎在你手上讨不了好。”

 

“也没,”梅长苏轻轻动了动脖子,他被蔺晨蹭的有些痒:“我们在校场比试了一场。”

 

“然后?”

 

“当时霓凰也在来着。”

 

“我猜是你赢。”

 

梅长苏眉眼弯弯:“反正我没输。”

 

“……你可真损啊。”蔺晨一边说一边感慨:“在人姑娘面前都不给他留面子,真损。”

 

“现在我妹妹都死心塌地跟他走了,”梅长苏说这个的时候几分的满足几分的感怀:“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。”

 

梅长苏说那个时候的卫峥也有意思的很,成日里拉着他季家叔叔拼酒喝。唐家叔叔是个武痴,随手一样兵器就能耍出十八般花样来,戚家叔叔和沐家叔叔关系最好,两个人往一起一站插科打诨贫的不得了,年节时候众人就笑,说请什么唱戏杂耍的啊,这两人上台来上一出,就很好。

 

有一年过年时候,边关吃紧,回不得京。除夕夜里头就在校场上排了二十多条长桌,有军职的都在那桌上挨排排的坐了,还未上菜面前先倒上三大碗的酒,众人嚷嚷着大笑着,在鞭炮噼噼啪啪炸开的时候且将酒水饮了个干净,一滴不留。

 

林殊辈分小,挨个的给众位叔伯敬酒,从他爹一路敬下去,那牛羊肉上了桌众人吃的开怀时候,他还没敬完。且还不知道被摸了多少次脑袋,那时候林殊别的没多想,就想着这一晚上下来,保不准要秃。

 

特凄凉。

 

当晚原本是个好天气,月亮挂在远处崇山峻岭上头,底下是绵延数里的大营,虎旗大纛招张的放肆,在朔风之中恣肆翻飞。有人一脚踩上了桌子大声唱起祝酒词,边关呆的久了难眠有些北地腔调,一字一字唱出喉时被风刮的粗粝的很,众人和上时候总归尽是豪情。

 

冷不防落了雪,一时间飘飘洒洒,有人惊呼一声继而皆是大笑,手忙脚乱收拾着东西往营帐里头扯。林殊是个最混不吝的,不帮忙还添乱,团了个雪球就往外头砸,被聂锋拎了个长凳就给掀地上了,小子能折腾,拖着他聂大哥在雪窝里滚成了一团。

 

起来时候银甲赤衣沾了好几层的雪,连着发间眉梢,都是白。

 

季连海瞅着林殊就笑:“小老头儿!”

 

“啪”的一声林殊手上那雪球就砸他季叔叔脸上了。

 

谁发上衣上都沾了雪,在大笑当中变成水汽,蒸腾出去,炭火在雪地里头好久才熄干净,大笑着的将士们逮着谁都是几杯烈酒。

 

那晚上……霜雪吹满头。

 

给梅岭一场火,烧了个干净。

 

蔺晨就把人搂的紧了点,他说快行到岭上了,风大。

 

彼时霜天断雁浮云落金,皑皑白雪覆了层层过去,山路难走马蹄轻踏,偶尔蔺晨回头时候看见那万山重叠,一个晃神,也能看成千军万马。同着不远处那个埋葬了几万尸骨的坟场,遥遥相和。

 

尸骨是蔺晨替着梅长苏带人来收敛的,带了的人都是当年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赤焰旧部,蔺晨就看着那二十来个汉子一边收敛一边哭,都不出声的,泪珠子就没停了往下掉。他就跟在后头一个个记着那些手环上的名姓,一笔一划的,难得写字那么认真。

 

三个月,四万八千二百具尸骨,再多也难寻。

 

豺狼衔走秃鹫咬噬,又或者就随了那一场大火烧成了灰,风一扬什么都不剩。

 

最后蔺晨把卷厚厚的名单递到梅长苏眼前的时候,看着他把那些名字一个个看过,蔺晨在那儿提着口气生怕梅长苏一个悲愤缓不过来,就见梅长苏抬眼望向他:“日后若有机会,陪我去祭拜一二,可好?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“你把身子养好了,想去哪里我都陪着。”蔺晨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脸轻佻,特别像什么不着调的调情,偏偏一言说尽时候往梅长苏眼面前凑了凑:“一诺换一诺,我这都把自个儿卖给你了,有点儿表示没有?”

 

“……到梅岭上的时候,”梅长苏眸中神色深沉却又轻起波澜:“我折支梅花赠你。”

 

“小气。”蔺晨翻白眼。

 

梅长苏轻笑:“那就到我死后,尸骨也赠你。”

 

蔺晨恨的牙痒痒:“我要你一副破皮囊作甚?”他恨恨的托上梅长苏的颈脖把他拉的离自己不足三寸距离,鼻息可相闻:“我说你江左盟现在也不穷啊?大方点成不成?”

 

“此间事了,余生赠你。”梅长苏伸手拂过蔺晨垂下了的额发,轻轻抚上他的脸颊:“够不够?”

 

“一言为定。”

 

唇齿交缠间也不知道是谁咬破了谁的舌,蔺晨就在那儿笑,他说这个叫歃血为盟,半点不能辜负。

 

而今两人撩袍一跪,手中浊酒一杯,香烛燃起插于坟前,手腕翻覆见浊酒倾下,滋滋的把雪溶出了痕迹出来,恨不能融到了地底。

 

一祭天地,二祭忠魂。

 

漫山红梅烈烈如赤焰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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